东方野史《亡·目》#10 最终章
前言声明请见第一章→【《亡·目》#1】
上一章→【《亡·目》# 9】
相关内容:【东方野史总年表-《亡·目》篇】
十、匆匆过客
吵杂。
吵吵杂杂。
巨大的耳鸣,仿佛倒灌的水银一般,充斥在映姬的耳蜗,伴随着周围低声的窃窃私语一起,黏稠地晕散开来。
她想要挣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面前只是一片漆黑;她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已被倒缚在高高的木质靠背椅后,动弹不得;她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又一次变成了当初无法发声的状态。
又?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缓缓记起,赤身裸体的自己,此时正披着一件遮羞用的单衣,在彼岸亚太总部的孽镜台上,接受集团最高层的十王审判。
死去的灵魂一旦被选入四季科,便会恢复之前肉身上的缺陷,皮肤变得白皙、甚至连身上的疤痕也会随之消失,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彼岸公务员系统的面子工程。
然而映姬由此而获得的发声能力,却早已在踏进这个彼岸内部审理职员渎职的最高审判庭的那一刻,便被褫夺了。
就像是失去了南瓜魔法的仙德瑞拉,她也再一次变回成了,那个只能依靠风来进行言语的灰姑娘。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施于魔法的风神并不在她的身边。
“碰——碰——”
“陪审团和公众席上的诸位,请保持肃静。”
木槌轻轻地在桌面上两次敲击,虽然声音不大,却在噪声弥漫的孽镜台上听得分外真切,数秒钟前还在吵闹不知的人群,在瞬息之间便沉静了下来。
头戴着银色假卷发的秦广王,端坐在高高的法官席正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负手站立映姬身旁的律师小町:
“刚才被控方律师利用净琉璃之镜,向我们展示了关于被告之所以犯下十项指控的前因后果,同时主张被告行事出于被某妖怪教唆、加之稗田阿礼行事乖张,一时之间误入歧途,想要免除散魂死刑。陪审团的诸位对此有什么意见?”
吵杂。
吵吵杂杂。
教唆?乖张?
这到底说的是谁?
映姬听到自己的背后又再一次发出闷头讨论的聒噪声,但她的心里对现在的状况却是一团雾水。
忽而,她的耳畔传来小野塚小町低声耳语的声音:
“四季大人,你只需要闭上嘴好好听着就行了。咱既然说过会救你,那必然会不择手段地办到。”
救我?不择手段?!
“啊啊呃阿呃呃呃啊!”
映姬和小町共事多年,深谙对方的性格与言辞,仅仅用了几秒钟便把握住了目前事态的关键。虽然不能言语,但却可以发出愤怒的吼声。因为这种玷污神圣孽镜台的欺骗行为,她说什么也不会允许。
“泼脏水?那你说的也太难听了。或者,应该说不愧是四季大人吗,刚从过往的幻境之中恢复过来,思维便能敏锐如斯。”身穿着黑色律师袍的小野塚小町,因为手执着净琉璃之镜,才能勉强成为在场之中唯一一个能领悟映姬言语的人,她先是面带赞许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不过你要明白,想要瞒过十王之中最具有正义感的秦广王,那就必须在既定的历史事实上下手。既然「历史」由认知构成,那咱只需要操纵「真相与假象」的距离,便可以对他们进行认知植入。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人物性格和事实都有那么一点失真,但效果却是显著的。听听看,他们可都是对那个稗田阿礼恨得牙根痒痒呢。”
“呃呃啊啊唔呃咕啊啊!”
“没想到吧,咱除了现实物体之间的距离,就连概念之间的距离也能操纵。不过就结果来看,就像是站在真相的河岸边,向着假象的对岸推动事实之舟。但船究竟能偏离真相多远,却是咱目前无法控制的了。”
“咳咳咳啊啊唔唔!”
“真正的历史吗?谁会在乎呢,人们只会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只需要让他们认为那就是真相,就好了,不是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咱向他们所展示的,距离所谓真相究竟又有几分差距呢,这个,你的心里应该最清楚不过吧。”
“唔呜呜啊啊啊!”
“四季大人道理讲的不错:天知,神知,咱知,子知,何谓无知?但是,天不说,神不说,咱不说,子不说,那就是永远的谜团。不仅对此,就算是稗田阿礼所记载的历史也一样,他只需要在丝帛上多添一笔,就能使黑变白,使正变邪。白泽曾经对咱说过,历史就好像是路的尽头,在遇到在悬念迭生而无法解释的地方,路的旁边就会伸展出新的分支和学说,以谎言解释谎言,由谣传诞生谣传,如此往复循环,就好像是烧不尽的野草。”
“唔——”
“所以,四季大人,请静静听着吧,那咱给你争取到的判决。”
小町在最后悄声说完这一言之后,便把净琉璃之镜轻轻放到了辩护席上,任凭身后的四季如何发出文不成句的呼喊,也不再回头。
十数分钟后。
由二十三名来自彼岸各个阶层不同身份背景组成的刑事陪审团,似乎终于得出了他们所认为正义的判决。
一名被选出的代表,岣嵝着身子小跑了几步,毕恭毕敬地来到法官席下方的书记处,双手提交了一张写满了各种字迹的纸条。
“在彼岸的司法系统内,陪审团拥有和审判长同等的判决权力,”秦广王一边低头展开手中的字条,一边高声申明着法庭的规章,“他们所作出的「公众裁判」,同样也可以作为庭审最终判决的一部分生效——”
然而,位于彼岸十王之首的他,却仅仅扫了两眼,便缓缓地将字条揉作一团:
“然而,这份声明无罪的判决,我不能承认。”
果然,小野塚小町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虽说她这种企图操纵印象的行为,自信能够瞒过几乎在场所有人,但想也知道映姬在进入四季科之前肯定曾经被检测过完整的过往。甚至不如说正因如此,这个看上去没有任何长处的孩子,才会被特别执掌四季科的阎王看中,将她吸纳为其中的一员。
如果说操纵印象是某种卑鄙手段的话,那么四季科的管理者们,经由监视死去灵魂的记忆,将那些生前曾有悲惨经历的个体遍历出来,把它们引导培育成只会秉公执法、以施予罪人责罚为至高乐趣的彼岸阎王,又是怎样一种的行为呢?
谁又能保证,这个在外界标榜为秉公执法明镜高悬的执法机构,内部会没有一丝一毫的黑暗存在。
“以暴制暴,以牙还牙。就用这个造就了四季映姬的「彼岸」所擅长的方式,对付它。”
小町又隐隐回想起了那个暗中授意自己进行记忆操纵之人所说的话。
“我们不认可!”
“四季映姬是无罪的!”
“伸张正义!”
“稗田阿礼这个人渣透了!”
“保护弱者!”
……
当最为同情弱势群体的广大群众一旦统一了意见,那名为“舆论”的车轮,便不再是审判长一个人可以阻挡的了。
是为,民意挟持。
这个在外界最为常见的,依靠民意左右、甚至绑架司法机关的行为,终于在这个自诩千百年间未曾出过现冤假错案的彼岸机关里,孕育出一个无法处理的怪胎。
接着便是,木槌的不断敲击。
秦广王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让差点就出离愤怒的陪审团安静下来。
“由个性被群体思想湮没的个体,所组成的排斥异议、极端化、情绪化、低智化的「乌合之众」。”他皱着眉头、用力按着下巴,环视着那些平日里一个个安分守己的死神们,忽而好像明白了究竟是何种力量在背后推动着他们做出如此的判断,“你竟然能敏锐地发现彼岸公审法庭的症。这种运用「群体」心理的战术,看上去不太像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秦广王大人明鉴。”
尽管是低声的呢喃,但小町也从对方脸上释然的表情,读出了十殿阎君之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把戏。她微微地向对方颔首,露出孩子恶作剧得逞的笑。
“我就料到你会将自己存了数百年的「凤凰印」用来争取为映姬辩护的资格,必然有着什么打算。那个向你建言的人,绝非池中之物。这次,姑且算是我输了吧。”倒不如说,这才是是配得上十殿阎君的城府,当发现自己已经失去对法庭的控制之后,也很痛快地向小町坦诚了失败,在向周围协助审判的其他阎君们低声交流了一下意见之后,终于落下了代表庭审结束的木槌,“现做出最终审判决意——”
“罪人,前白马村是非曲直厅阎王,四季映姬,被指控的滥用职权罪、玩忽职守、动用私刑等十条罪状,证据确凿无误。但考虑到事出确实有因和认罪态度良好,故而免除击散灵魂死刑,改为处以关入「无间之钟」禁闭反省九千九百零九年,并永久从四季科除名——”
秦广王的话说了一半,目光又从映姬移动到了小町身上。
“罪人,新晋阎王小野塚小町·亚玛萨那度,涉嫌滥用职权暗中探视再思之间的重犯,经黑无常暗中举证,证据确凿无误,现决定免除小野——”
“不用您说。”
没等秦广王的决意念完,小町便操纵了空间的距离,将那顶代表着亚玛萨那度之名的阎君冠,放到了十王的案头,“咱也早有这个打算。”
“哼,本决意从今日起立即生效。退庭。”
秦广王的话音刚落,全场便按捺不住地洋溢起正义终得伸张的欢呼声,虽然结果是小町最终丢掉了自己刚刚得到的阎王工作,然而在群众看来,这却是一个将证据确凿的冤案,依靠不卑不亢和据理力争而翻案的光明典型,也许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彼岸内部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在那个被震耳欲聋的声响淹没的法庭里,只有视力被褫夺的四季映姬,敏锐地听到了,由起身拂袖而去的秦广王所发出的两声微微冷哼。
数小时后。
尼泊尔的蓝毗尼专区。
一辆绿色的军用越野吉普车,车顶的排气管汩汩地喷吐着浓烟,疯狂地奔跑在经由道利赫瓦前往锡陀塔那迦的公路上。
“嗡——嗡——”
警笛轰鸣,五六辆闪烁着红蓝警灯的白色轿车,追踪着那道时不时还裹藏着彼岸花瓣的暗红车辙,始终与面前的吉普车保持着不超过一千米的距离,一如幽灵般地紧紧尾随。
满头大汗的小野塚小町面色凝重地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死死抓着套着防滑胶轮的方向盘,暗暗咬紧了牙关。
“四季……映姬大人,请坐稳了,咱还要再加快些速度。”
在匆匆向着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失明阎王知会一声后,她便猛地一脚向着油门的踏板闷去。
一足落下,老旧的旧式引擎发出嘶吼般的悲鸣,迈速表的指针从刚才的80mph,偏折到了100mph,从刚才起就一直抖动不停的车身,也顺势倏地向前一窜。两个被绑缚住手脚、堵住嘴巴的可怜法警,在后备箱里发出因肉体碰撞到金属的惨叫声。
然而,阴魂不散的警笛声,在幽静无人的公路上,仍然如丧钟一般萦绕在小野塚小町的耳边。
“这群苍蝇真是烦死了!要不是今日操纵印象的距离耗去了太多体力,否则这点路根本就不……”
前摆渡死神气哼哼的一拳向着驾驶座旁的挡风玻璃捶去,设计为防弹的夹丝玻璃上竟然留下了个分外清晰的裂纹。
“唔唔唔唔……”
“虽然咱在法庭之上说的义正辞严,面不改色。可实话说,咱在没有观看净琉璃之镜之前,也从没有一刻认为四季大人是从未犯下过任何罪孽的……但,咱既然曾经说过要和你一起走下去,那即便是刀山火海,天涯海角,咱也不会回头……”
所有精力都放在观察路面上的小町,头也不回地打断了映姬发出的痛苦呜咽。
而映姬似乎也明白,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无法阻止依然走上不归之路的小町,她深深地低垂下头,空洞的眼窝里仿佛流下了晶莹的泪水。
映照在后视镜里的车间距变得越来越小,小町也渐渐发现从刚才就一直紧追不舍的警车里,开始探出数支黑洞洞的枪口。
子弹纷飞。
铅芯弹头摩擦在吉普车的尾部钢板上,蹭出道道火花。
“进入对方的射程了呢,看来是逃不掉了……反正你和咱都已经死过一次,再死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小町无奈地笑笑,手中的方向盘却猛地向右一转,四轮驱动吉普车的后轮,因刹车片紧紧箍住而冒出一大团灰色的烟尘,车身顺势整个横着飞了出去。那个绿色的铁箱子,就这样在前进的路线上,硬生生地以右前轮为轴整整调转了九十度,面冲着公路旁的密林,深深地扎了进去。
“四季大人,别咬到舌头,咱们——”
小町的话还没说完,这辆远超过安全车速的吉普车,便因为碾压到数块尖石而猛得在林间路上倾覆,翻滚旋转地向着深不见底的山脚坠落。
尼泊尔联邦民主共和国,是位于中印边境之间古老国度,它北方毗邻着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峰,国土平均海拔高度超过4800米。如果有一辆时速超过一百英里每小时的吉普车从尼泊尔的山间公路边向着山下倾覆,那么关于车上之人生还的可能性,无论是谁都不会得到乐观的结论。
然而,那只是在讨论“活人”的前提下。
已经死去的灵魂,除非使用各地阎王赐予死神的镰刀或是检非违使手中的兵器,否则无法被再次消灭。
即便如此,改由灵魂所承受的伤痛却没有丝毫地减轻,小野塚小町勉强从已经变形了的车门后钻出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根筋骨,都几乎离开了它们本来的位置,整个人像快要散架了似的,连保持站立的姿势都有些困难。
几分钟后,在小町费力卸下另一扇紧紧卡死在车身的车门时,才发现被副驾驶的安全带仅仅固定在座位上的映姬,早已经因为头部的重击而昏迷了过去。
“这可真够呛呢,要是不小心被检非违使的子弹击中,只剩灵魂的你们,可是连灰也剩不下的。”
就在小町准备将不省人事的映姬背离开的时候,一个鬼魅般出现在她耳边的深沉男声,几乎将她浑身的血液吓到凝结。
“谁?!”
脚后跟扭转地面,小町甚至连来及回头看下对方的时间都没有,便背负着映姬窜到了道旁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上。
“我只是信步过来看看情况,没想到却先那帮废物,发现了你们。”身着一袭洁白西服的谢必安,负手站在小町藏身的树下,就好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着,然后将一只棕色的牛皮纸袋,放到了吉普车翻覆的车轮上,“这里的东西,就算是我送给你们践行的礼物吧。”
小町站在视野良好的树端,望着不远处一队训练有素的男性死神们正在向着这里缓缓靠近,他们手执自动手枪,毫无例外都穿着暗绿色的军装,脸上盖覆着从眉间一直垂到下颚的天蓝色丝绸。那上面用金色绣着的金色天平,代表着彼岸系统内的最高准则,同时也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检非违使。
他们既然身为彼岸内部独立于各地分部死神之外的特殊监察部队,自然拥有远超死神,甚至一些普通四季科阎王的能力,更别说此地是彼岸亚太总部迦毗罗卫所在的尼泊尔,守备力量更非远派边陲小镇的一般检非违使所比。
“七爷,你不打算再抓咱们吗?”
望着不断向藏身处缓缓靠近的检非违使,摆渡死神的额头,不由得渗出了微微的冷汗。
“你真的从秦广王阁下的手中将映姬解救了下来。实话讲,这的确出乎了我的意料——这次姑且算了,下次再见面,我们就是敌人了。”
小野塚小町以尽量不发出人引瞩目声响的方式从树端缓缓滑下,她一边用牙齿绕开缠绕文件袋封口的棉绳,一边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里面的内容物——
那是一张从锡陀塔那迦取道去往加尔各答海港的详细路线图。
“七爷的礼物太过贵重了吧……”
“你就不怕我在这条路上安排伏兵?”
“七爷如果想抓咱们,咱们一个也走不脱的。”
“哼。”
“七爷果然一如人言所说「一生见财」,不枉费咱奉上了平生积攒的所有积。”
“你这千百年来摆渡所得的钱财,在我看来分文不值。相比与此,倒是秦广王那张不开心的臭脸,让我非常受用。”
“七爷,你这算不算是徇私枉法?”
小町仔细地将那张地图收进了几乎破碎得不成样子的西服口袋,挑了挑眉毛。
“——你付出这么多,为什么不想让她知道呢?”
白无常没有正面回答小町的问题,而是抛出了一个自己这几天来怎么也想不通的疑问。
“四季大人就是这样,自己每给出的一份爱,都想要所求对方回报,才会落得如此的境地。有时候,咱感觉默不作声或许会更好。”
小町用余光望了一眼在自己肩膀上沉沉昏睡的映姬,有些幸福地笑着答道。
“哼,满口歪理。拿着东西快滚吧,再有几分钟检非违使就会发现你们了。”
“之前,咱错怪了你……”
“不,我并非你所认为的好人,我只是在这个时间上做了对你们有利的事情而已。有阳光的地方自然会有黑暗,彼岸作为执法机关,自然也不例外。”
十大阴帅位列第七的谢必安,微笑地对着在山路上蹒跚离开的除名死神和叛逃阎王,耸了耸肩头。
数天后。
印度共和国的首府,加尔各答海港。
一艘即将启程前往胡志明市的客轮,正在进行最后的检票工作。
两个身着印度传统纱丽服的旅行者,悄悄隐匿在海港附近的小巷阴影处。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女性,正环抱着双臂侧靠着身边三层楼高的土墙,目光焦急地望着不远处正在缓缓登船的人流,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
就在她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忽而一阵骤起的风,慢慢地落在了她的面前。
她缓缓抬头,迎着头顶的阳光望去,只见两三片黝黑如墨的羽毛在空中,左右不住地摇摆,坠落。
“……?!”
耳廓抖动,在那个高挑女性的背后,慢慢地站起一个双目亡失的少女,失去视觉的她,听觉却变得比往日更加敏感,感觉到了有人出现的她,用手扯了扯对方的衣角。
失目的少女,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啊——”
小町的目光望向面前那个正在收起黑色双翅的人,似乎在征询对方的意见。
在见到对方抿着嘴摇了摇头,竖起手指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后,她轻声对着身后的少女说道:
“没什么,映姬。咱先去买票,你呆在这里可千万不要动。”
说完,也没等对方回答,小町便随着对方的脚步,缓缓走进了人声鼎沸的人群,为的就是让震耳欲聋的喧哗声,将两人秘密谈话淹没其中。
“你不去见她吗,文?”
在不断穿行的人海正中,小野塚小町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两张船票,然后目光便自然不自然飘向了映姬的所在地,似乎很担心那个失目却又不能言语的女孩。
“不了,幸好绘木她看不到我,否则我真不知道该露出怎么样的表情。”总是带着灿烂微笑的乌鸦天狗的脸上,在谈到映姬的时候隐隐划过一丝苦涩,“那个孩子受过太多的苦痛,也独自承受了太多的罪业,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这一切也多亏了你的建议。”
小野塚小町的脸上带着感谢之色。
“「先入为主」。陪审团作为一个群体来说,其实是非常容易被引导的。那个看上去由审判长和陪审团双权分立的裁判法庭,实际上却是牢牢掌握在,那些什么都不懂却又充满同情心的民众手里。而事实上,也正如你我所预料的,就算秦广王知道真相,他也不可能真的违逆陪审团所代表的民意。在这个世间,只有操纵舆论的人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这可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射命丸文说着,微笑地晃了晃自己挂在胸前的古旧相机,而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腰间摸出了一叠由纸袋装着的相片,塞到了小野塚小町的手里:
“哦对了,我这里有一份明天报道要用的照片复本,我觉得你应该看看。”
小町狐疑地在手心中展开相片,才发现那上面的主角几乎都是同一个人——
稗田阿求。
“这是?”
“这是准备进行稗田继承法的,第九代御阿礼之女——阿求。”射命丸文踮着脚站在小野塚小町的身后,逐次指点着照片上的情状,为她一一讲述那光鲜亮丽背后所隐藏的意味,“看到那个她捧着的木箱子了吗,那里面就是作为信物的「白椿」。它生长在每一代稗田的本神穴附近,在宿主的寿命将要终结的三天前,便会凋落。本代稗田的最后使命就是将它埋到一个只有自己才记得地方,待六十年后自彼岸重生之时,再作为继承稗田之名的凭证取出。那时,这朵山茶便又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同这代稗田合为一体。”
“这就是映姬的诅咒吗……”小町盯着照片之上面无表情的紫发少女,若有所思地说着,“其实咱一直有个事情想不通。诚然,稗田阿礼他的确由于长生眼交换而引起的记忆重置,使得自己忘记了那一日之前的所有种种,但你认为就凭借他博闻强识的能力,数百年间,会没有办法从历史之中发现映姬曾经的名字吗?”
“还真是个有趣而又危险的想法,说下去。”
射命丸文耸了耸眉毛,习惯性地从口袋中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纸笔。
“一方面是被仇恨迷住眼睛的阎王,一方面是则是认为「查到」不等于「想起」的稗田阿礼。一个执着到宁可葬送自己前程也要满足报复心理,一个迂腐到宁可接受轮回之刑也不肯告诉对方实情。结果呢,一个永远地失去了双眼口不能言,一个则被永远地锁在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的轮回中……”
“关于绘木——正如你在净琉璃之镜中看到的——我和她仅仅共同生活了不足一年的时光,而你却守在她的身旁超过八百年。我觉得,这个答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如果你甚至不惜使用消极怠工的方式,吸引对方前来对你进行训教,目的就是一片真心想让对方打起精神来的话,那么绘木和阿礼彼此对于对方的看法,对你来说,其实并不重要。我让你看这些照片的用意也正在于此。”
“可她不应该也像稗田阿礼那样,宁可让自己承受罪责和痛苦,也不肯向给予自身爱意的对方说出实情。那相当于刺在自己心房上的双刃剑没有拔出,同时却又不拒绝对方的拥抱,结果只会弄得两败俱伤。”
“小町,每个人都只是彼此生命之中的过客,似水无痕。如果是那个曾经独自一人云游天下的和歌诗人,我想你应该会明白的。路的尽头也许是天空,也许是悬崖,也许一无所有,但只有真正亲眼看过才能确认,不是吗?”
“亲眼所见吗……还真是让你给我上了一课啊——”
然而,对方名讳却在霎时间被小町硬生生咽回喉咙,永远失去了说出口的机会,因为她看见了射命丸文的衣角,竟然被双目失明映姬,准确地用手拉住。
前白马村的阎王张了张嘴,只发出了一些呜呜的声音。
“……!”
映姬究竟是如何穿越过人群,究竟是如何在充满了各种杂乱无章声音的喧闹街道上发现自己的所在地,而且关于刚才的谈话,她究竟听去了多少。
这些问题,小町甚至不敢去深想,只得匆忙之间将映姬拉回到自己的身边,面色狼狈的解释道:
“她是咱在加尔各答这边的一位老朋友,听说咱们要从这里乘船,特意过来关照一下。”
幸好映姬尽管听觉再怎么灵敏,也无法发现拉着自己的小町,此时正在向着射命丸文拼命地挤眉弄眼。
“啊——嗯。”
“……”
映姬的头一歪、眉目一挑,小町甚至以为她从对方仅仅出口的两个音节就听出了端倪,然而对方却没有再做进一步的追问,只是深深地对着射命丸文鞠了一躬。
“咱们时间也不早了,快些登船吧。如果再在这里逗留一天的话,咱的肠胃可真的受不了了。”
小町嘴上打着哈哈,轻轻地拉着还有些不愿离开的映姬之手,快步从射命丸文的身边——
匆匆而过。
就像是一阵风。
天狗记者,用手里刚刚回收过来的照片遮挡着头顶之上的灿烂阳光,望着那两个逐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的身影,自顾自地呢喃着:
“看来你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了呢,绘木。吾友啊,那就灿烂地活下去吧。”
两年后。
日本,北安昙郡,冬日午后。
横跨富山、岐阜县、长野、新潟四县的飞驒山脉,一直享誉着北阿尔卑斯之名,成为滑雪者心目中想要挑战的圣地。
这一年的冬天也不例外,在入冬来的一场丰厚降雪来临之后,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滑雪爱好者们,便渐渐在山麓附近的村镇旅店内聚集起来。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地等待着那个风和日丽雪落风消的日子,好攀上那高耸而又陡峭的山壁一展身手。
在这群兴致高涨的人群之中,这家旅店的年轻店主,却忽然发现了两位看上去对滑雪毫无兴味的女性旅客。
其中个子稍矮的,兜帽压得低低的,寸步不离地紧靠在随行的女伴身边,看上去行动并不是非常方便。而,最让店主印象深刻的,是那个说话有种独特卷舌口音的颀长女性。记得她自从两天前来到这里之后,只向自己要了几只签字笔,在嘱咐过不要随便打扰之后,便似乎再也没有下过楼来。
“雪这么大,叫外卖的话,也不会有人送的过来吧?”三十多岁的她,呆坐在吧台的电脑银幕之后,托着腮望着店门外还一直飘散不停的风雪,心里盘算着如何再为自己的这家店铺,招徕有可能再次光顾的客人,“不如上去看一下情况好了。”
尽管她没有特意去留意那两位旅客的登记信息,但却很清晰地记得,当时她们用重金同另外的客人换了一间从屋中就可以看见不远处雪山的房间。
“幸好厨房应该还有剩下的一些披萨,用微波炉加热下应该还能入口。”
她轻声呢喃着,推着盛放有两大盘散装披萨的餐车,缓缓走进楼栋后面的电梯间。
那栋只能满载7人的电梯,数字显示板停留在“3”的地方闪烁了许久,任凭她如何用力按动向上的箭头,也纹丝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她几乎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那扇好像紧闭了小半个世纪的电梯门,忽而缓缓打开。
一个身背着黑色长条包袱的高挑男子,从电梯内低着头快步走出,她不由得拉着餐车,向旁边闪出了了一条足够两人通行的路。那个浑身上下穿着一套天籁色冲锋衣的男子,紧走了两步,在兜帽的阴影背后对着她微微颔首致意,似乎是在表示感谢。
“咳咳咳咳……”
不想,一阵浓郁而苦呛的烟味,伴随着男子的动作向着她飘散而来,她不由得深深地咳嗽了几声。
当她再次抬头的时候,那个男人的身影将将消失在了电梯间的拐角,她只看到了对方微微躬起背部上,印着一个金色的天平Logo。
“303。就是这间了。”
电梯门正对的这一间,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而房门却是虚掩着的,她在申明了两次自己是前来送餐之人未果后,便好奇地伏在门缝上面眯着眼睛观察起来。
幸好下午的这段时间,旅客们大都窝在房门之中否则她的行为要是被某些长舌的人们看到,莫不是要吃几场官司才告罢休。
“……?!”
淡淡的血腥味儿混在清凉的空气之中,顺着微微敞开的门扉飘进她的鼻翼,一生中甚至连亲人离世都未曾经历过的她,甚至来不及多想,便连滚带爬地跌了进去。
屋中,没有任何的打斗痕迹。
在窗边那个可以看到雪山的阳台,小木桌上搁着的工夫杯里还有温热的茶水正冒着热气,一张在桌面上铺开来的地图上,正歪歪扭扭地签字笔标着从去往不远处白马村的路线。
那个绿发的矮个子女孩,身上穿着旅馆内的白色浴袍,头侧的太阳穴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深红色的弹孔,可疑的是却没有一流出任何的血迹。她大睁着空无一物的眼窝,一动不动地,斜靠着身边红发女子的肩膀,任凭如何呼唤也没有丝毫反应。
店主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两个人俱已失去了体温和呼吸。
“不好了!不好了!!”
她一边高声呼叫着,一边甚至连外衣都没披,便脚踩着一双单薄的室内鞋奔向了不远处的街町警卫室。
在刚刚从睡梦中转醒的老警卫,经由她惊慌到几乎言不成句的描述而了解整个过程的时候,太阳已经逐渐西斜。
他急忙抄起自己多年未用的警棍,跟随着几乎快要哭出来的旅店店主,来到事发的三楼现场。那时候,他的心里还在考虑着,距离此处最近的警视厅,派人来被风雪环绕的这里,究竟需要多久。
然而,当他走到大敞肆开的房门口前之时,却发现这间门牌上写着303的房间,就如同几天也未曾有人居住过一般,整洁得一尘不染。
更遑论有什么死人。
只剩下两杯已经凉透的茶,还轻轻地放在光洁的木桌上,压着那张地图的一角。
“不,不对啊!我明明看到那两个人……”
被在场情况惊得哑口无言的店主,双膝跪在数十分钟前还躺着两具尸体的阳台上,有点难以相信自己眼睛。
忽然,她惊奇地发现每天都会仔细打扫多次的淡黄色地摊上,竟然躺着一枚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铜钱。
她信手将它摸在手里,仔细观察上面磨损得几乎快要看不清楚的文字,才发现这是一枚价值连城到至少是平安时代初期的货币。
“神……神明吗……”
没等瘫坐在地的她发出更多的感慨,从半开着的窗外倏地钻进一阵裹挟着冰雪的风,轻轻地卷起了桌上没有压实的地图。
旅店的老板,反应不及,一把没有抓住那张逐渐脱离地心引力的广告纸,只得呆呆地望着它一边盘旋着,一边飞出窗外。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窗外那场已经持续三天两夜的风雪,似乎已经渐渐停了。
FIN
上一章→【《亡·目》# 9】